29、子非鱼_寂寞深宫终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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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子非鱼

  上一回说到青廷终于接过小鱼递上的桂花枝,小鱼拜伏在他脚下,他两个,便一个持枝凝神站立,一个垂首默默不语。两个冷心人,此时心中却都有些跳得慌慌的,但又都自忖,这心跳,绝非是为了对方。

  正怔忡间,忽听一人嗤笑道,“王爷别是看呆了吧?”

  青廷连忙回过神,淡笑着叫起,重压之下,亦故作出几分轻佻回道,“君不知,明月亦能迷人眼否?”

  众人只当他是语带双关,意有所指,便哄笑出声,气氛随之转有几分活络。

  宝座上,和帝亦沉默不语,看着小鱼平静起身,她小小的脸庞轻轻抬起,似乎是由于羞涩,脸上泛起微微的红。和帝忽然感到一丝疑惑,若不是此时此地,几乎都要为她的勇气动容,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被背叛感和深沉的怒意。

  忽一眼看到青煜掉了手中酒杯,那怒意便和着点点愤懑闪电一样袭来,并澎湃着翻卷,直冲向指尖。不过是一个奴婢,他告诉自己,但仍禁不住重重抓住了宝座扶手,指节泛白。

  恰这时,太后身边的陈嬷嬷来了,看着和帝脸色,心下也惴惴的,但太后有命,仍硬着头皮说了,“太后懿旨,宁王佳节得佳作,夺魁应赏,今有春芜宫五品尚宫刘子钰妇容工整,勤谨知礼,亦有才情,特赏赐为宁王府侍姬。”

  此话一出,青廷虽已料到,但免不了仍做出一副意外模样,随后赶紧跪地谢恩,心中却叫苦,此番,接了怎样一个烫手之芋(鱼)啊?

  众人早哄了起来,有性急的早赶上要灌青廷酒水,而小鱼,毕竟脸嫩,起身时已然酡红,深埋着头跟着陈嬷嬷上前给和帝行礼。

  和帝不能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命人把她拉下去砍杀了,他看着小鱼向自己跪拜,抬起头时,目光如水一般清凉,既无乞求,也无躲闪,和帝脑中忽然闪过,似乎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跪坐着看着自己,既无自卑,也无自怜,只不过彼时的她孤独寂寥,如沉西的月牙儿一般,静静地问着自己,“奴婢对皇上而言,也不过是个玩物吧?”

  一个奴婢,心猛地被针刺一般疼痛,和帝定定的看着小鱼,此时的她,却如当空的满月一般,一点点骄傲隐在眉间,如水一般的光漫溢出来。一个奴婢?此时已品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只闷闷的扯的头似乎也痛了起来。

  许是和帝看的久了,底下已经悄悄地静了下来。陈嬷嬷心中焦急,看和帝面色忽沉忽缓,半晌,终见他抚着额头淡说了一句,“朕乏了,都散了吧。”

  临桂阁中,太后正侧首笑吟吟与太妃说话,见小鱼跟着陈嬷嬷来了,受了她三叩九拜大礼,又让她一一给太妃、贤妃、宁王妃郑氏行。

  太后见太妃笑得有些勉强,心中自然爽快,其他众人,有明遂心的如丽妃,有暗称心的如贤妃,有放心的如众亲王郡王妃妾,也有一两个心细疑惑的,暗道内里有文章,可既是太后亲自作主,又有哪个敢置一辞?大部分人等,还是赞叹小鱼时运很济。

  最苦的莫若宁王妃郑氏,青天白月,就掉下来个美婢,且郑氏看着,小鱼姿容是不必说的,美而不妖,清艳难言,便是那言谈举止,处处透着从容不迫的大家子风范,又是太后亲自做赐,今后在府里,怕是又多了一个厉害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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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小鱼的正式封文下来了,被封做宁王府五品宜人,并写入宗室玉牒,择日嫁娶。

  贤妃凝神看着窗前摆的各样小盆景,笑了出来,“好,好,从今往后,你便也是那上得那台盘的人了。”

  小鱼跪地叩首,“多谢娘娘提携。”

  贤妃受了她一拜,即命宋姑姑将她扶起,“今后,你也不必动辄向我行这大礼了。”

  一边说着,宋姑姑那边摆了一个团凳,贤妃遂命小鱼坐下,小鱼推了两下,便也坐了。

  贤妃看她坐了,微笑道,“那边的王妃郑氏,却是个好相与的,说起来,还是本宫远房的一个妹妹,你既是从我宫里出的去,想来必不会怎么为难你。且这宁王爷,虽说是个散漫性子,但在色上却是极不好(第四声)的,说来宁王府的姬妾,比那辉王府还少上许多呢。你去了,再添个王子,不出几年,便封个侧妃也不一定呢!”

  她说一句,小鱼便应一句,皆是浅浅笑着,甚为得体。

  贤妃脸上笑意越浓,让宋姑姑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却是七八件上好首饰,又指着炕上一包物事,笑道,“我这里,还为你备了一些个嫁妆衣物,和一些碎金银锞子,新到了那边,既做了主子,这里里外外,要打赏使钱的地方多呢。”

  小鱼见状,连忙又跪倒,“谢娘娘教诲。”

  贤妃命宋姑姑合上盖,自己将小鱼拉起,摩着她手叹道,“你能得今天这个结果,也全是你的造化。你这般懂事能干,若不是……还真不想放你走。”

  小鱼觉得她手握得越来越重,抬起眼来,看贤妃神色颇为复杂,听她又说,“只那边……”

  小鱼连忙道,“娘娘放心,这自然都是奴婢的念想。”

  贤妃顿时松了她手,半落寞笑道,“呵,横竖我也脱不了干系。罢,我这虽说是为自己,也一半是为你的心,不然在这宫内,就算你封了个美人宝林,这一众妃嫔,又岂是好相与的?好在你是个明白孩子,今日皇上恐怕是要来的,你且小心些。”

  小鱼依然唯唯点头,半晌垂首道,“娘娘放心。”

  一连三两日,和帝却都没有来。因是太后钦赐,虽小鱼只是个五品宜人,但春芜宫与宁王府连着宁寿宫太妃那里,亦都不敢怠慢,日里皆忙于准备婚礼,日子也定下来了,恰十日后是个大吉日,宜嫁娶,遂定了八月二十九日。

  眼见着和帝不发作,贤妃日渐紧张,这日忙清,打听了和帝无他事,便趁着黄昏,虽嫌惹嫌,仍带了小鱼前往乾清宫。

  和帝正独自在乾清宫后花园,贤妃远远的见他背着身子凭栏而立,周边只有几个太监宫人,心内打鼓,停下脚步,转身对小鱼说,“你便去吧。”

  小鱼怔了一下,点头称是,便向内走去。

  这几日和帝不辨喜怒,虽朝事不误,但都未曾招寝,饮食也减了许多,邱得意看着,亦把心提着,此时忽见小鱼来了,便得了救星一般,一步抢上前去,又觉不妥,向她朝和帝努努嘴,小鱼会意,知他是不通传了,便径直前去。

  走了几步,小鱼屏住呼吸,觉得手脚发颤,手心握着的袖口,都汗湿了。一个不当心,竟然被脚下的鹅卵石绊了一下,趴倒在地上。

  和帝听到动静,皱着眉转身,刚要发作,看到是她,又倒在地上,便哼了一声,没有作声。

  邱得意见她绊倒,吓得心都要出了腔子,直挺起了身子,见和帝没有发作,才又缩回去。

  小鱼在地上趴了一会,心反而平静了一些——大不了,便是一死么?只是即便是死,也是自己选的——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颤巍巍站起,半垂了眼眸,向和帝走去。

  行走间,心中却越发平静,连带着面色、步伐都从容起来。内心的愿望、恐惧、逃出深宫的希翼让她全身想微微发抖,而坚定的意志却冰封住这火热,交织出一副异常完美的姿态。小鱼此时还不知,在她日后所经历的每一次风浪面前,她的这种瞬间平静的姿势,可以给她多么强大的力量。

  和帝见她步步走来,从刚开始的慌乱到渐渐镇定,心中又赞又叹,待她走到自己身边,忽觉几日来所有怒气都云散了,一时冲动,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膝上。

  小鱼大惊,片刻又安静下来,和帝感觉到她挺直的脊背,怒气重又袭来,捏住她下巴,“朕便硬留了你,又怎样?”

  小鱼默了一会,垂下眼眸,“奴婢只是一个婢子,您与太后,连着贤妃娘娘,丽妃娘娘,甚或是德娘娘,琼贵人,哪个不是可以把奴婢想怎样,便怎样?”

  和帝烦闷,把她推开,起身冷笑道,“说到底,你不过和她们一样,朕已经答应封你位份!”

  小鱼跪倒,抬眸冷静道,“然后呢?便如媚兰姐姐一样,不过死了能葬得厚些。”

  “你!”和帝气急,半晌沉声道,“你与她不一样。”

  “呵,”小鱼别开脸,“有何不同?昨日之媚兰,明日之小鱼也。”

  此时日头下沉,天边晚霞红艳,不同于正午的骄阳灿烂,却如即将燃尽的炭火一般,深灰下依然绚丽。和帝看向小鱼,半侧着脸,小下巴微微抬起,眼中也凝着两簇小小的火焰。霞光撒在她身上,染红了身姿,仿佛也要跟着燃烧起来。

  以往怎会觉得她性情清冷?现下看来,那清冷只是表面,内里实际竟是火一般的性子,只不过被外表那层冰凝住了,就如未爆发的冰火山。

  而自己,在不自觉中,在还没觉察那热之前,已经投入,待醒过来,却已深处火海。

  和帝觉得一股麻麻的痛从心底传来,他直视小鱼,“你当真就这么迫不及待的从朕身边逃开?”

  小鱼也望向他,“奴婢只想逃开这深宫。”

  和帝握紧拳头,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朕便强留你,又如何?”

  小鱼苍凉的笑了,轻声道,“您不会的。”

  和帝摸上小鱼脸庞,不出所料,红艳的脸颊触手处仍是冰凉,“朕这几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

  深深叹一口气,刚想要把手拿开,小鱼却凑上他手。和帝一颤,看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上温柔的暗影。半晌,听她轻轻说,“奴婢小时候,爹爹有次给奴婢捉来一只雀儿,奴婢将它养在笼中,它很聪明,会唱歌,能听懂人话,奴婢很喜欢它。”说着抬起头,看向和帝,“奴婢想到那只雀儿,便知皇上您一定会让奴婢离开这里。”

  “奴婢大胆,”小鱼的眼睛突然变得水般清澈透明,“皇上您,不讨厌奴婢。奴婢今日这般,实负了您的君恩,触犯了您的骄傲。可是,也正是您的喜爱和骄傲,才会真的放奴婢走,不是吗?”

  和帝有些怔住了,“你怎不想,因着朕喜爱你,便更不会放你走?”

  小鱼摇头,“媚兰姐姐曾告诉奴婢,我们这样的人,在主子眼里,便如那桌椅板凳一般。若您看奴婢,还只是一个物件,或会因着喜爱不放,可,可奴婢知道,在您眼里,奴婢已经是一个人,已经是个知痛知苦的人,”说着忽然眼中含了泪,“就像当时,奴婢后来看那雀儿,已经是个朋友,所以才能放了它。”

  和帝不语,看着她闪动光芒的脸庞,低沉道,“你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不知是福是祸。”

  小鱼恍然一笑,眼泪扑簌簌掉下,叩首道,“奴婢贱命一条,福祸皆不为惊。”

  和帝背过身子,半晌,听衣物螅嗦,知道她已走远,心中那麻痹的痛感渐渐扩大,忽然涌起一层真切的悲哀,有些人,有些事,只能眼睁睁看它如流水般,一去,便再无可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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