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 42 章_远近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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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第 42 章

  [欧巴]

  俞庄这几年又出了好几个发家致富的,庄里的茶山鱼塘能赚点安稳钱,但俞庄人越来越瞧不上,谈吐之间的金额几万十几万都嫌少,投资都要奔着上百万的利润去。去柏州、省城或者周边省份分房地产一杯羹、办电子厂服装厂食品厂,哪怕每天就挎个包游走在熟人生人之间“提供资金帮助”,那不比盯着三三俩俩的黑鱼鲫鱼草鱼强?那不比晒太阳淋雨在茶山上辛苦舒服?

  已经卸任村支书的俞文钊舍不得茶园荒芜,于是租来同村人的茶山开始恢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早几年村里的车渐多,可惜主干道是那条几百年的石板阶梯路,车根本开不上来。现在他的后辈俞天奇就任了村支书,年轻人想法多也实干,跑下规划还拉来资金,说干脆沿着茶山另辟一条环山公路到村子后面。他脑筋更活,在茶山顶的一块空地浇出了块停车场,让老丈人成日挎着腰包记点儿收钱。

  扛着出头的原任支书俞文钊上茶山和俞天奇老丈人就打了照面,对方以前见到他都是客气里带着恭维,现今只是伸手扶了扶腰包,对俞文钊官派十足地点点头,“老俞,又去忙你的茶山?”听语气不看脸,他比县长还要县长。

  俞文钊也点头,但没说话。他有个傲娇讲究是在卸任后养成的:人家不热情,他更要显两分冷淡。村支书的帽子不再,可前支书的尊严不能丢。

  到了茶园后,俞文钊将带来的茶水给已经来忙了好一会儿的老伴胡泽芬,比较辛苦的季度除草和修剪已经完成,这几天他们忙着施夏茶肥和除虫。

  茶园讲究向阳避风,拉着孙女俞任来体验生活的胡泽芬向孩子讲解夏害虫,俞任坐在一株茶树下吐舌头,“奶奶,你和爷爷又不愁生活,把茶山租出去不好吗?”

  “你爷爷闲不住。村里的事卸任了,他就想从浙江引进新茶树,试试那个白茶。”胡泽芬戴着草帽认真检查着一株茶树。

  “这个要租也不好租,外地人种茶叶只管产量,质量凑合就行,下肥料和农药特别多。”俞文钊也来干活,“那样太伤土壤。”

  俞任坐在阳光下暴晒也不是个法子,虽然心里着急继续给卯生打电话,她还是爬起来拍拍屁股起来帮忙端肥料,“我爸说过,咱们松杨县的茶叶其实先天条件比朔东的好,每年四月上市的新茶香气更浓,可就是卖不过朔东茶。”

  “那当然卖不过。”俞文钊也喜欢和孙女讲这些,“朔东茶得益于那个地方过去出了好些个状元,八几年就搞出‘状元茶’这个牌子,销路早就打开了。咱们松杨茶种得再好,没有统一品牌,各家种出各家的味道还互不服气,价格也乱得很。”比如他们老两口今年的新茶定价是一斤五百元,对门哑巴邻居俞开明家因为儿子治病急于拿钱,一斤只卖三百,这就连累村里经营的茶园人提价。

  “那咱们松杨县应该要有作为啊,为什么不打造品牌呢?隔壁县有状元茶,咱们松杨可以搞出来将军茶,或者……”俞任想了想,“不行,都拼名号也没意思,咱们就主打这个不加肥料的环保茶。”其实她也不懂,只是课堂上听老师讲过这个理念。

  俞文钊大声笑,“好啊彩彩,还懂品牌营销。”其实这个想法俞文钊早几年就有,也一直想在任上推出俞庄的茶叶品牌,但人心不齐办事难,事还没做,经营茶园的村民就三言两语,“都一个品牌,我家出八分利,他家出五分利,咱们价格还能卖一样?”

  “品牌得做大得扩张吧?这以后分红怎么讲?”

  “搞公司统一经营、控制品质?谁来经营?俞天凯那狗-日的要是进来,我肯定不干!”

  “你们村干部要是进来掺合我也不干!”

  “让外面人的钱进来,他占股份多少?他想控股可不行,这是我们俞庄的茶园,几百年的名堂让他那点钱就拿下?他想得美。”

  锅还没揭开臭味已经窜出来,胡泽芬劝说老伴,“早些年的丝厂干成那样你又不是没见过?反正你也没几年干头了,别惹一身腥以后退了不好见人。”

  所以俞文钊现在只想管好自己的地,种好自己的茶,至于销路他并不担心,喝不完的就送人,卖不掉的就托同村开茶叶店的代销。除了当兵几年,他都没离开俞庄,他对土地的感情不是女儿和孙女能理解的。

  见俞任还有点闷闷不乐,俞文钊和胡泽芬对视一笑,半哄半劝孙女,“今天干完茶园的活,爷爷带你去钓鱼?”

  俞任说她想回家看书,其实还是想打电话。

  “你那个电话拨了几次都打不通,不会是小男朋友吧?”俞文钊看着孙女,担心俞晓敏的遭遇在孩子身上又上演一回。

  “爷爷——”俞任摘下帽子给自己扇风,“你以为我是我妈?”再说,她妈妈和爸爸读同一所高中谈恋爱多方便?而她这几个月和卯生都说不上个电话。

  卯生究竟在忙些什么?难不成省戏校七月份也补课?俞任对卯生第一次生出抓不住的空虚感。卯生就是日头下灵活飘忽的身影,俞任从对她十分熟悉到感到陌生,才不到四个月。

  卯生的确在忙。王梨获奖的新戏现在全省五个城市巡演,她自告奋勇地要跟着师傅长见识,师傅也正有此意。所以卯生挂了个临时工作证帮师傅整理行头、学习化妆,躲在大幕后看她唱戏,顺便看着下面的观众想象自己唱主角。同时,手机得静音或者关机。

  后台翘二郎腿嗑瓜子的仙女阿姨陈凤翔瞪着大眼睛将卯生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还神奇地不会吃糊口红。她对身边的王梨轻轻嘀咕了声,“像你。”

  换好戏服的王梨对着镜子描粗眉,听言得意笑了声,粉红的眼影衬出她眉目的俊丽,凤翔看到后白了师姐一眼,随即扭身继续对着卯生,“你学了多少戏了?”

  卯生才开始数,“《西厢记》……”

  凤翔的瓜子壳顿时没控制好飞出来,“还有呢?”

  “传统的剧目她基本都能唱,这孩子打小儿是我教的你还不知道?”王梨一看离开场还有些时间,她给卯生五十块钱,“去给你凤翔阿姨买些烤鸡翅,不要辣的那一种。”

  卯生走出后台舒了口气,柏州越剧团有头有脸的演员她基本都认得,她谁也不怕,就怕陈凤翔。上台的仙女阿姨能柔若无骨,也能娇俏可爱,还能美艳无匹。可下台后她把自个儿往椅子上一撂瘫着,张口就是一口辛辣的朔东方言,一双大眼睛仿佛把人看透。她直觉凤翔阿姨对母亲赵兰印象不好,王梨头一次带她进后台时别人都客气地点点头,只有仙女阿姨懒得睬她,半天才说一句呛死人的话,“哟,孩子都丢给你了?”

  虽然是悄悄对王梨说的,可卯生听到了。师傅作揖请她关照孩子,仙女将瓜子壳恶作剧地扔她脸上,王梨又好脾气地摘下壳儿补妆。

  她们柏州越剧团到柏州戏校都挺有意思,花旦一个赛一个脾气大,唱生的还真没什么火气,卯生的戏校搭档苗媛就爱骂自己不专业不长进就凭着脸好看糊弄人。

  卯生在肯德基等鸡翅时开了手机,里面迅速跳出几个柏州的固话号码,其中一个号码出现了四次。她的心猛然一跳,毫不犹豫回拨过去。

  在家陪爷爷奶奶看着婆妈剧啃着西瓜的俞任听到了电话响就蹦起来,她忙擦手接了,听到是怀丰年时显然愣了下。那一头的小卷毛在小卖部笑,“怎么,以为是女朋友找你呢?”

  俞任看了眼爷爷奶奶,老两口腰杆直了、眼睛都朝一个方向斜过来,她叹口气,“瞎说。怎么晚上打电话给我?没在店里忙?”

  “趁着暑假八中放两周假,我妈回家了。”怀丰年不愿意回去听父母再发动金钱战争,宁愿自己窝在店面凳子搭成的简易床上吹台扇看书吃泡面。“我是想问你几时回柏州,这几天我正好闲着不用做事,除了看书还想找你一起上自习复习下数学。就去麦当劳吧,那里有冷气。”怀丰年对分科后的学习抱有极大热情,也清楚只要数学再多考个二十分她进北京的TOP3就稳了。

  “我要在乡下待两周。这样吧,等学校补课后,晚上不用上课时,咱们一起上自习。”俞任说时,爷爷奶奶的腰杆又软塌下去,眼神同时回到了电视机上。

  等来电话忙音的卯生拿到了鸡翅,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她就想再试一次。这次通了,接电话的是俞任,“诶怀丰年,你怎么又来电话?你零花钱不是不够吗?”

  “是……是我。”卯生的声音让俞任顿时鼻子酸了,她转过身捂紧话筒,“嗯。”这一声显然比刚才那通电话柔情似水,胡泽芬和俞文钊的腰不禁被吓硬,老两口狐疑而担心地看着孙女。

  俞任不好说什么,快速平复了下情绪,“我放假回了俞庄,每天陪着爷爷奶奶在茶园干活。”

  卯生听着俞任的声音眼睛也湿了,无数次的思念委屈都想脱口而出,可卯生知道现在不合适,“什么时候回柏州?我……我随着师傅巡演,这周六就回省城。”

  又是流星般擦肩而过的相遇,又是注定不能马上见面的假期。俞任在电话里迟疑了下,“你妈妈的腿好些没?”

  “好多了,慢慢适应了义肢。”卯生无声地叹息,“你还好吗?你妈妈还好吗?”

  “都好。”俞任快速回她,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可她和卯生竟然在电话中像隔天差地,愣是半天没说到点子上。

  什么是两个人共同的“点子”?未来还太早,俞任还要在高中埋头两年,卯生还不知会去哪个剧团。过去又太迟,她们蹉跎了几个月数回联系,赶不上育才初中里的默契共鸣,趁不到甜蜜时的依依不舍。现在则太冷,卯生时间紧张,俞任不方便,围着亲友身体打转了圈,卯生说,“等巡演结束我再会柏州找你,时间咱们在Q上定好吗?”

  俞任说好,忍不住怨了句,“可那你也没怎么在Q上给我留言啊?”

  卯生说对不起。她的世界在快速扩大,边界延伸到远处时,俞任像地球仪上一个恒定的标识点。如果现在卯生拥有一个太平洋,俞任则是一座珊瑚礁,五彩斑斓地隐在水面下,卯生要潜到深处、静到深处才能看见。卯生也记着俞晓敏的话,只劝俞任,“你加油,一定能考上复旦。”

  “那你呢?”俞任问。

  “我……我努力。”卯生对自己毕业后能不能去上海唱戏很不自信,见世面前的孩子一蹦六尺高,见完世面她乖乖伏在自己的窝里舔毛。王梨说,整个柏州越剧团能进上越的也不过两三个人。差距太大了,得拼命赶。

  俞任没再次听到那句铿锵的承诺,“我去上海唱戏,咱们吃遍上海滩。”她们间太近了,近得一条难得的通讯线路就能难倒彼此。也太远了,远到不过数月的郑重许诺都轻飘飘起来。

  卯生说她要回后台,但还是等俞任挂了电话。俞任回到院子里继续吃西瓜,青蛙在叫,小萤火虫在不远处飞舞,她蹲在鱼池旁,一口咬下去,西瓜是酸的,泪是咸的。

  对面俞开明家传来小孩子的耍赖哭闹声,随后是俞锦吼了声“他撕了我作业我能怎么办?”随即,鸡飞狗跳打破了夏夜的宁静。

  俞任又抬头看星星,今天这颗不见了,明天那颗又冒出来。她看得眼睛再次发酸,身后传来奶奶胡泽芬给她扇的风。俞任回头,猛然发觉奶奶更见老。以前她读小学时奶奶的头发还是黑的,现在白了一半。她快六十的年纪,每天照顾家里,还要陪着爷爷去茶山。

  俞任接了扇子帮奶奶扇风,胡泽芬说,“开明家的俞锦学习很好,回回都是班上第一,还要帮父母带弟弟。”

  俞任对此类故事已经有些麻木,只是俞娟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还有三儿,但是她不能告诉家人,否则会被怪罪多管闲事。

  “人这辈子就是这样,身边人来来去去的。”胡泽芬给俞任擦了嘴角的西瓜汁,“咱们不愧于心就好,我要是木芝,我会愧疚得睡不着觉。”奶奶以为她在为俞娟和三儿伤神。

  俞任张嘴,心里被堵上无数种线团乱麻,最终就化为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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